塵世間,還有什麼比愛的力量更偉大呢?偉大的父子之愛,足以照亮這深幽的黑獄。那一剎那,他壓抑已久的心胸忽然變得開闊起來。以致當吏卒來提他到北鎮撫司過堂時,他也不是惶恐的心態,而是做好了坦然面對的準備。
明代自立國以來,出了不少行事古怪的皇帝,如好鬥蟋蟀有「蟋蟀天子」之稱的明宣宗;寵愛比他年長十九歲的萬貴妃的明憲宗;嬉戲無度、自封為大將軍率軍出征的明武宗;以及好求神仙對自己子孫都嫌惡的明世宗。世宗自嘉靖二十年以後,便開始不親朝政。在這一點上,萬曆皇帝和他的祖父一模一樣。從這些皇帝身上,再也看不到祖輩明太祖、明成祖雷厲風行的強硬特質。
中國歷史悠久,皇帝始終只是政治的產物,政治的軸心則是皇權。但皇權自誕生之日起,並不是至高無上的權威,而是始終處在被挑戰的位置——中國歷史發展的動力,無非是持續的挑戰與應對。當某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寶座,他才會發現即使他贏得了天下,卻還是處在各種勢力的約束中,從來就沒有絕對的「以一人獨治天下」。如果遇上英明武斷的皇帝,便會想方設法地加強皇權,如秦始皇、漢武帝、宋太祖等。明代立國不久,明太祖朱元璋廢除了有一千多年歷史的丞相制度和有七百多年歷史的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制度,這是自秦漢以來,專制和中央集權發展的極致。
然而這時皇權的勝利,實際上只是明太祖個人決心的勝利。將軍政大權獨攬於一身,朝綱獨斷,政務繁重,勢必將大大增加皇帝自己的工作,所以明太祖才有詩感嘆道:「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猶擁被。」
當皇位傳到才幹和精力遠遠不及的子孫後代手中時,情況又會起變化。由於繼任的皇帝不可能也不願意負擔全部的朝政,只能用付出部分權力來交換,約束皇權的勢力便會再一次抬頭。到明太祖孫子明仁宗時,本只是諮詢機構的內閣開始參加決策,閣臣草擬詔令,權勢隨之增大,品秩與地位不斷獲得提高。到了仁宗之子宣宗手中,開始實行票擬制度來提高行政效率,內閣權力大大膨脹,甚至超過明初的宰相,號為「輔臣」。閣權之重,閣職之隆,自不待言。至此的結果便是:表面上宰相制度廢去,皇帝直接指揮六部、百司,實際上政務多依靠票擬定奪,皇帝的權力受到內閣的限制,意志也受到閣臣的左右。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內閣和票擬制度也間接促進了宦官勢力的崛起。寵信宦官的皇帝往往將批朱的大權交給司禮監代行,內閣的職權最終受到宦官的鉗制。因而內閣制度日趨成熟之時,就已經存在著內閣與司禮監雙軌輔政、互相制約的局面。
由於內閣學士不常見到皇帝,而宦官卻有機會與皇帝朝夕相處,因而承認司禮監的權威並討好宦官,也就成了想有所作為的內閣大學士的必經之路。即使是權傾朝野的權相張居正也不能例外,身為威震天下的內閣首輔,他也只能給司禮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行賄,在他的幫助下才最終掌握實權。
萬曆皇帝登基時還不到十歲,不過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孩童,自然沒有能力擔起天下的重任。他所做的僅僅是將內閣首輔張居正的票擬按照司禮太監馮保的建議寫成硃批,再在上朝時將馮保的指示告訴張居正。制度本身就是一種力量,萬曆皇帝也成了制度的傀儡。他的一言一行均由大臣們教導安排,必須符合道德規範,他的私人感情更需作絕對的抑制。小小的心靈上,常常會感到無端的煩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人都匍匐在他腳下,他卻沒有做主的權力。長期的壓抑和憂鬱,養成了他優柔寡斷的性格。
十八歲的時候,久在皇宮的萬曆皇帝覺得憋悶得難受。乾清宮管事的牌子太監孫海便教皇帝效仿鏢客夜遊別宮,小衣窄袖,走馬持刀,尋歡作樂。一次游到西城,免不得飲酒陶情,逢場作戲。酒酣之際,萬曆命隨侍的太監唱他喜愛的新曲。小太監整日緊閉宮中,如何會唱這種曲子。萬曆皇帝龍顏大怒,拔出佩劍,欲斬小太監。嚇得小太監直抖。還是孫海從旁解勸,萬曆皇帝才靈機一動,笑著說:「頭可恕,發不可恕,方顯朕無戲言。」遂令小太監脫下頭巾,割掉了一束頭髮,算作割發代首。隨後,皇帝在兵杖簇擁的中間帶醉回到乾清宮。
萬曆皇帝整個戲劇化的人生就是從這裡開始。
次日,慈聖太后李彩鳳從司禮太監馮保口中得知兒子的荒唐事,勃然大怒,自著青布袍,撤除簪珥,令人宣萬曆皇帝到慈寧宮。萬曆一進宮門,見母親形神服飾,便知道不妙。李太后一一數落兒子的過失,又讓左右拿出《漢書?霍光傳》讀給皇帝:「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說的是西漢霍光輔政時,昌邑王劉賀即位後荒唐無度,被太后和霍光廢掉了皇位。萬曆想不到一晚的狂歡,得到這樣嚴重的後果,嚇得跪在太后面前連連求饒。
還是首輔張居正聞訊趕來為皇帝求情,李太后這才表示給萬曆一個改過的機會,罰萬曆跪了一個時辰,又讓張居正代下罪己手詔,一份給太監們,一份給內閣。乾清宮的太監也被大換血,所有慫恿過皇帝玩樂的太監全部被趕走。
自從這件事後,萬曆才明白自己是不能放縱的。但他畢竟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忘不了張居正代擬的《罪己詔》中卑微的語氣,一想到這詔書是以他的名義發出去,他就無地自容。他開始怨恨那些本是臣僚卻奪走了他皇帝權威的人,如張居正,如馮保。可惜周圍的人包括李太后在內都沒有感知到皇帝日益濃重的不滿情緒,更沒有人會料到這種不滿對以後的影響有多大。
第一個被發泄的對象就是「大伴」馮保。馮保能寫一手好字,在嘉靖時擔任司禮監秉筆太監,穆宗死後,靠李太后的垂青升為司禮監。由於他是李太后的耳目,萬曆對其極為忌憚,不敢直呼名字,而是稱其為「大伴」。皇帝因縱酒戲割小太監頭髮一事被馮保告訴李太后而引出一系列的事後,他內心積蓄對馮保的怨恨也到了極點。一天,萬曆聽課完畢,預備寫大字賜給大臣。馮保也站在一旁,只因為他站得稍微傾斜一些,被萬曆瞧見,便甩手將飽蘸墨汁的大筆擲在馮保所穿的大紅官服上,淋漓幾滿。馮保驚恐的程度可想而知,就連站在一旁的首輔張居正也變色失措。
但事情還沒有就此而止。
萬曆十年,操勞過度的一代名相張居正病逝,終年五十八歲,之後埋入家鄉江陵的墓地。他對大明王朝可算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然而他身後卻掀起無限的恩怨和不盡的是非。他屍骨未寒,一場清算運動便揭開序幕,第一個倒霉的人又是馮保。
馮保確實有些得意忘形了。他自恃內有李太后做靠山,外有張居正倚靠,一直視萬曆為孩童,甚至連皇帝賞賜宮女東西也要經過他的批准。即使皇帝性格軟弱,也常常對這種挾制感到不能忍受。
有太監知道皇帝憎惡馮保,乘機攻擊馮保家資饒富,勝過皇室。又揭露了馮保與張居正相交做的一些有違臣節的事,如張居正先後送給馮保名琴七張、夜明珠九顆、珍珠簾五副、金三萬兩、銀二十萬兩等。正好時任御史的李植收集了馮保十二大罪上疏,萬曆不由得欣喜若狂,立即以「欺君蠹國」的罪名下命逮捕馮保,將其發配去南京給明太祖守陵。馮保家產均被查抄,得金銀一百餘萬、珠寶無數。其弟馮佑、侄馮邦寧官任都督,削職後又遭逮捕,最終瘐死於詔獄中。
深宮中的李太后對馮保被逮捕抄家完全不清楚。有一天,她向萬曆問起為何許久沒有看到馮保了。萬曆回答說:「老奴受了張居正的蠱惑,犯了一些過錯,暫時出宮了,不久我就會召他回來的。」但事實上馮保再也沒有回到京師,他死後就被埋在了孝陵附近。
此時正巧李太后的二兒子潞王要結婚,所需的珠寶遲遲不能置辦齊全。李太后很不滿意,質問了兒子一句。萬曆氣憤地答道:「這幾年,一些無恥的大臣把珍寶都搜買獻給張、馮兩家了,所以價貴而且難以辦齊。」
這些話很快傳到了外廷。張居正執掌中樞十餘年,為人耿介,得罪的人不計其數。一些有心報復的人揣測皇帝心意,將張居正當做奇貨可居,彈劾他的人紛紛而起,幾乎成了一種風尚。萬曆當然順水推舟,開始大力清算——追奪了張居正的各種封號;抄沒其家,張家子孫十幾人,被關在屋子裡活活餓死;大兒子張敬修不堪忍受酷刑自殺。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與張居正關係密切,鎮守薊州十六年的戚繼光被調去廣東。所倚重的人被斥削殆盡,張居正所進行的有利朝廷的卓有成效的改革一律停止廢除。恨烏及屋,甚至連萬曆皇帝自己鍾愛的鮓魚鮓菜 也因其產自張居正的家鄉而一併革除。
復仇的慾望終於得到滿足。但皇帝很快發現,即使他如願以償地剷除了張居正的勢力,他依舊不能大權獨攬——奏章依舊由內閣先票擬,若是他不同意內閣意見而改票,內閣便又要封還執奏,直到他順從內閣為止,他根本不可能違背祖制撇開內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