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妖書再現

於是,關於馮家的流言又多了起來,市井坊間有各種版本的故事流傳,大多對馮夫人姜敏不利,將其描述成一個克子克夫的壞女人。京師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有人把酒論國事,友朋同歡宴,有人紅燈綠瓦觀風景,散言碎語嘆人間。

秋天是北京一年中最美的季節,黃花開遍,秋容如拭。

桂子飄香時,鄉試亦如期在貢院舉行。今年的試題是:「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極高明而道中庸。」沈德符雖然一揮而就,提前交卷出來,但對考試的結果卻茫然不知,心底深處隱隱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即便如此,他還是要等到二月正式放榜後,才能返回家鄉探親。

天氣逐漸陰冷了起來。沈德符的心情也如這行將逝去的秋天一樣,灰暗冷靜,慘然不樂。

魚寶寶不以為然地道:「不過是場鄉試而已,就算考上也只是個舉人,離進士還遠著呢,你有那麼在意嗎?」沈德符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為功名而煩惱,只悶悶道:「我可做不到像你和傅春那般自在,連鄉試的機會都放棄了。傅春父母已經過世,你的家人也不介意,我家中的慈母妻兒可都還等著喜報呢。」

魚寶寶道:「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愁也愁不來。不如我陪你去白塔寺許個願吧,求菩薩保佑,總比你坐家裡發獃胡思亂想好。」

沈德符聞言不禁一呆:「白塔寺?」魚寶寶道:「是啊,就是城西阜成門街的妙應寺,那裡有白塔,白塔上有風鈴,可以說是京師最特別的寺廟了。怎麼,你不願意去?還是,有什麼心事?」

沈德符嘆了口氣,道:「我還在襁褓之中時,由父母做主,曾與蘇州徐氏約為婚姻,當時就是在白塔寺許的願,因為家母名諱妙應,正好應了白塔寺的名字。」

魚寶寶很是驚訝,道:「可你現在的妻子不是姓錢嗎?你原來的未婚妻子呢,她現下人在哪裡?」沈德符道:「她的名字叫安生,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你也是蘇州人,難道沒有聽說徐氏之女徐安生的故事么?」

魚寶寶道:「原來是蘇州大才女徐安生,她的逸聞趣事我聽過不少。」

徐安生是當世著名畫家徐季恆之女。徐季恆與沈父沈自邠友善,當年沈自邠得子沈德符後,徐季恆亦以暮年得女,取名安生,遂彼此約為兒女親家。後來徐季恆攜幼女離開京師,回家鄉蘇州定居。萬曆十七年,沈自邠病死於京師,沈德符年幼無依,隨母親遷回浙江老家。年滿十八時,徐家派人來提親,但他心中念念不忘兒時玩伴雪素,不願意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當時徐安生已經因才貌雙全、多才多藝揚名江南,能文善詩,畫作水準不在其父之下,其寫生畫被譽為「出入宋、元名家」 。如此美貌聰慧的女子,卻被沈德符拒婚,徐安生得知後勃然大怒,於是憤然嫁給了姑蘇世家邵氏,但傳聞其性情放蕩,不守婦禮,不久即因失行被邵氏驅逐。又改嫁給里中黃生,亦是名家之子。卻為黃父不容,遂離家出走,下落不明。

若不是魚寶寶湊巧提起白塔寺,沈德符幾乎已經忘記徐安生這個名字。然而此刻回想起來,她的諸多放誕作為是受刺激所致,多半與自己貿然拒婚有關,想來自己也算有負於她,卻不知道她現下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不覺愈發懨懨。魚寶寶卻不容他彷徨,拖著他朝白塔寺而來。

白塔寺的主體建築白塔是一座喇嘛塔,建於元代至元八年,由元世祖忽必烈親自勘察選址,入仕元朝的尼泊爾匠師阿尼哥主持,經過八年的設計和施工,才算大功告成,隨即迎請佛舍利入藏塔中。白塔塔體為磚石結構,由塔座、塔身和塔剎組成:塔座為三層須彌座式;塔身為覆缽式;剎頂為銅製鎏金小型佛塔,塔剎由碩大的下大上小十三重相輪,托起一個巨大銅製華蓋,其周邊垂掛著帶有佛字和佛像的華蓋,下面各系一個風鈴。

白塔竣工後,元世祖忽必烈親自蒞臨,以塔為中心,往東南西北四方各射一箭,以射程為界佔地,興建了規模宏大的大聖壽萬安寺。從此這裡便成為元代皇家寺院,也是百官習儀和譯印蒙文、維吾爾文佛經的地方,是蒙古人心中的神聖之處,寺內香火極為旺盛。元朝皇帝常常到此主持佛事活動,最多一次參加者達七萬之眾。然而到了元末,一場雷電大火焚燒了寺院所有的殿堂,唯有白塔幸免於難。

明代天順元年,明英宗下令以白塔為中心重建寺廟,改名「妙應寺」,但因白塔之故,民間仍然俗稱白塔寺。新建的白塔寺規模不及原寺的十分之一,由山門、鐘鼓樓、天王殿、意珠心鏡殿、七佛寶殿、塔院以及兩側的配殿、廂房、方丈院、藏經閣等組成。塔院用紅牆圍成,白塔在院中央偏北,四角各有一亭,塔前有一座「具六神通殿」。

魚寶寶和沈德符二人進來寺廟塔院時,意外在白塔下見到了傅春。他正高昂著頭,瞻仰塔頂的華蓋,帶著罕見的莊重的凝思。

好惡作劇的魚寶寶躡手躡腳走到傅春身後,驀地拍了拍他肩頭。傅春回過頭來,驚惶異常,那模樣倒像是偷糖果時被當場捉住的孩子。

魚寶寶哈哈大笑起來,道:「我還沒有見過小傅的這副樣子。小沈,你看他嚇的。」傅春不滿地道:「寶寶,你無端端嚇人一跳做什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又問道:「你們來這裡做什麼?」魚寶寶道:「求菩薩保佑啊,保佑你和小沈早日金榜題名。喂,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小沈的父母就是在這裡為他定下了三生之約。」

傅春道:「啊,竟有這等事?我還以為……」見沈德符神色尷尬,便及時住了口,笑道:「我其實也是來許願的,咱們這就去燒香吧。」

三人遂來到天王殿,各自上香祈禱。

出來時,傅春問道:「王名世追查那塊牙牌的事,可有下落?」沈德符道:「沒有。編號八十八號牙牌的原主人校尉楊山死後,他家人也舉家離開了京師,不知道去了哪裡。陳廠公的口風很緊,王兄也不能公然調查,這件事可以說完全沒有線索。」

傅春道:「也許真牙牌難以追查,但假牙牌近在眼前,如果能拿到仔細研究,說不定會發現線索。」沈德符道:「這我和王兄也想到過,可無論王兄如何試探,陳廠公都不願意交出那塊假牙牌,只推說不知道丟到哪裡了。」傅春道:「這樣子,牙牌的線索確實就是死胡同了。」

魚寶寶道:「不是還有潤娘那條線索么?我敢說,那個從萬玉山房暗格中盜走真牙牌的就是潤娘本人。」

傅春道:「這似乎不大可能,潤娘消失了這麼久,忽然出現就是為了一塊牙牌么?那牙牌對她全無用處。而且就算真的是她拿走了,她必定是有重大圖謀,為什麼得手後又重新銷聲匿跡了呢?」

魚寶寶歪著頭想了半天,道:「那不如我們現在去天橋看看,那裡是潤娘成名的地方,說不定能打探到些什麼。」沈德符道:「呀,這倒是個好主意,我怎麼沒想到。」魚寶寶道:「你是名門貴公子嘛,怎麼會想去天橋那種市井地方?」

三人遂雇了輛大車,往南而來。即近西四牌樓時,車子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又走了一小段,乾脆就走不動了。魚寶寶是個焦急性子,伸出頭看了一眼,罵道:「這當街廟為什麼還不拆掉?給蒙古人立廟,也不嫌丟人。」

他說的當街廟即建在西四牌樓北側道路當中,佔地不小,擠壓了道路,車馬通過,均須由廟之兩旁繞行。西四一帶本來就是京師交通要道,車水馬龍一多,往往會擁堵上半天。但令明人憤恨的還不是當街廟本身,而是這廟紀念的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英雄人物,而是蒙古瓦剌首領也先。當年土木之變,正是瓦剌首領也先俘虜了大明英宗皇帝。英宗在北方過了一年囚徒生涯後被放還回朝,一回到北京即被親弟弟明景帝囚禁在南宮中,過起了屈辱的太上皇生涯。閑庭草長,別院螢飛,英宗境遇凄涼,沒有人還記得這位曾經的大明天子。唯有昔日的對頭也先還惦記著英宗,經常派人來送一些禮物,聽說英宗的情況不好後,生怕他孤單寂寞,還一度想派人將自己的妹妹送來侍奉。八年後,大明發生奪門之變,英宗復辟,重新登上皇位,而也先已經在蒙古內訌中被殺。英宗心中感念,特在西四牌樓當街修廟,以紀念也先。時人均認為英宗無恥,竟然建廟紀念敵人。然而,英宗皇帝的際遇難免不讓他在心目中將也先與親兄弟景帝對比,在複雜的歷史環境中,誰才是真正的敵人,實在一言難盡。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馬車才慢慢通過了西四牌樓。之後的道路就順暢多了,一路往南出宣武門,走完宣武門大街往東,走騾馬市街到了天橋。

天橋是個吃喝玩樂的好地方,尤其是小孩子鍾愛的樂園。這裡有各色小吃,物美價廉,最出名的有炸黃花魚、豆汁兒、爆肚、炸了蒸、扒糕、涼粉、酸梅湯等。炸黃花魚就是將一條半斤來重的黃花魚裹上麵粉,丟入油鍋中炸得焦黃,再從鋥光瓦亮的大銅鍋中舀一勺滷汁澆在剛出鍋的魚上,嗞嗞作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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