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間白鶴

他的一顆心從平地升到了雲端,又從雲端掉到了谷底。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像一艘沒有船夫的船在人生的海上顛簸起伏,茫然失去了方向。劇痛過之後,那些曾經美好的記憶都如風捲殘雲般消逝了。

一直等到傍晚時分,趙士楨才風塵僕僕地回來。沈德符、傅春、魚寶寶三人聽見動靜,忙過來拜見。問起情由,趙士楨果然是為了前管家毛尚文之事趕去通州,想問清楚為什麼毛尚文會在郭正域的船上。

原來今日一早,有京營巡捕趕來告訴趙士楨,稱最初在郭正域船上搜捕到了毛尚文,辨認出其通緝要犯身份後押解回京。巡捕都督陳汝忠卻沒有立即將他送到兵部或是刑部,而是關在京營小屋中,親自動用私刑拷問,結果毛尚文受不住酷刑而死。陳汝忠遂命人抬著屍首去兵部交差,聲稱搜捕妖書疑犯時意外發現毛尚文,其人反抗逃跑,結果被當場格斃。

那巡捕也是京營的一個武官頭目,對傾盡財力心血研製火器的趙士楨十分佩服,覺得此事前後有些怪異,遂趕來告訴了趙士楨。趙士楨一時想不通毛尚文為何會在郭正域返鄉的船上,忙趕去通州詢問究竟。

到達通州楊村時,正見到郭正域一家被圍困,處於極其危急的狀態——因嚴冬寒冷,河水結冰,船隻無法前進,遲遲不得歸去。巡捕們又將眾人圍在船上,不準下船。郭氏日用不給,天阻人困,窘迫萬狀,十萬火急。

趙士楨上船時也被巡捕攔住,稱郭正域仍是妖書嫌犯。雙方爭吵激烈,趙士楨狂怒下甚至拔出了隨身佩戴的手銃威脅巡捕。巡捕們奉有嚴令,無論如何不肯相讓。正僵持之時,忽見數只輕舟由縴夫牽引,滑著厚冰而來。天下只有漕運總督有不懼怕嚴寒冰上行船的能力,那幾隻船當真是遠在一方的漕運總督李三才派來接濟郭正域的。

時人均知道李三才會做官,會撈錢,又得民心,本領高強,交結極廣,做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稅監都對其退避三舍。巡捕們一見船頭高掛的漕運總督的旗幟,不敢輕易招惹,當即自動散去。虧得這幾隻快船及時趕來補給解圍,郭氏全家才沒有凍死餓斃。

趙士楨登船後,問起毛尚文之事。郭正域卻是不知道他是被朝廷通緝的重犯,也不知道他叫毛尚文,之所以收留他為賓客、帶他出京,只因為他聲稱自己姓楊名銳,是嘉靖年間薊遼總督楊選的兒子。

楊選字以公,山東章丘人,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歷官御史、大同巡撫、兵部右侍郎。他雖是進士出身,卻是半生戎馬。嘉靖四十二年,蒙古韃靼部首領俺答之子辛愛率軍進犯。楊選時任薊遼總督,打探到辛愛軍將攻遼陽,遂率師東進卻敵。哪知道這只是辛愛聲東擊西之計,辛愛乘明軍空虛,率精騎翻越長城潰牆而入,攻掠順義、三河一帶,京師因此戒嚴。後來韃靼兵退,暴怒的嘉靖皇帝追究責任,定楊選「守備不嚴」罪,將其斬首於西市刑場,楊妻被流放兩千里。

郭正域祖上曾與楊氏聯姻,論起來兩家略有淵源,又感念當年楊選死得頗為冤枉,見貧困潦倒的毛尚文拿出楊家祖傳玉佩後,便相信了他的話,收留他為賓客,還特意在返鄉時帶上了他。從趙士楨口中得知毛尚文的真實身份,不免失悔道:「原來他是女真人姦細,投奔我只是要利用我逃出京師。看來他自稱是楊選後人也未必是真了。」

趙士楨道:「這個應該不是假的。他在我府上當管家,居室牆上掛的就是楊選的《巡邊題》。我看到後還覺得很詫異,他說他只是愛這詩中描述的景象。」

郭正域尚未從妖書案的泥潭中脫身,又卷上一起女真人姦細案,不免愈發憂心忡忡。趙士楨安慰道:「如果真有人要藉此大做文章,郭公早已不能安坐在這裡。毛尚文也好,楊銳也好,已經被巡捕都督陳汝忠滅口,郭公無須再憂慮。至於妖書一案,郭公更可以放心,聽說太子殿下叫人帶了話給沈一貫,他不敢繼續胡來的。」郭正域這才略感寬慰。

沈德符幾人聽說毛尚文本名楊銳,是故薊遼總督楊選之後,均感愕然。

魚寶寶道:「他明明是大明子民,為什麼要幫女真人盜取火器圖?難道僅僅因為世宗皇帝斬了他父親嗎?」傅春道:「他肯主動幫異族人做事,應當是因父親被殺而恨大明入骨了。」

沈德符道:「其實當年的確是薊遼總督楊選延誤軍機,導致北寇乘虛而入,朝廷殺他,也不是全無理由。只是聽說楊夫人年輕美麗,有傾國傾城之貌,被流放後下場很慘。許多官兵為爭奪她打得頭破血流,後來主帥不勝其擾,責令楊夫人自殺。」

明朝建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片面吸取元朝法制寬弛的教訓,主張以「剛猛治國」,因而用法極為嚴苛,所制定的《大明律》科罪量刑遠較《唐律》等著名法典嚴峻。且定律不可輕改,「子孫守之,群臣有稍議更改,即坐以變亂祖制之罪」。明代罪臣家屬通常是沒官為奴,女眷一般是編入教坊司或是入樂籍,成為官妓,用身體為官府賺錢,受盡凌辱。被流放的女犯則更慘,除了被圈禁在流放地,被迫服各種苦役外,還要隨時供官兵姦淫取樂,等於是被判了終身監禁,比教坊娼妓還不如。常常有犯罪官員遇赦,女眷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連其弟弟都認不出她的樣子了。

楊選被處死時並沒有子嗣,毛尚文既自稱是楊選之子楊銳,有楊家祖傳玉佩為憑,當是楊妻流放邊關後所生。按照慣例,他母親是囚犯,他生下來也就是軍營的奴僕。想來他自小見過不少母親被人肆意淫侮取樂的場面,母親又被逼自殺,仇恨自小深種心中,難以化解。他成人後僥倖逃脫,卻無力向大明報復,遂轉到東北投靠日益強大的女真人。女真人亦有野心,又忌憚明軍火器的厲害,便乾脆派他到北京,混入趙士楨府上做管家,意圖盜取火器製造機密。

眾人想不到毛尚文原來也是名宦之後,不由得又是一番感慨。趙士楨道:「你們一直等在這裡,也是為毛尚文這件事么?」

沈德符這才想起來今日來的真正目的,忙說了那塊怪異牙牌之事。這件事前後關聯甚多,他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連他們幾個合謀到東廠盜取證物也沒有隱瞞。

趙士楨驚訝萬分,忙索過那塊牙牌,仔細看過,道:「倒像是士元的手筆。可老夫實在想不到這就是當日從行刺馮尚書刺客身上搜到的牙牌。」沈德符道:「當晚我也在場,遠遠看見王兄將牙牌遞給了陳廠公,我得到提示,想起來小時候曾經見過潤娘身上也有這樣一塊牙牌。」

趙士楨道:「潤娘?就是天橋那位號稱『人間白鶴』的繩伎,對吧?」沈德符又驚又喜,道:「原來趙世伯還記得她。」趙士楨「嘿嘿」了兩聲,道:「老夫怎麼會不記得她?最早還是老夫帶你父親和你到天橋去看她表演繩技呢。」

潤娘最早棲身於天橋一個雜耍班中,繩技高超,名噪京華,許多人慕名而來。像沈父沈自邠、馮琦、趙士楨都曾是潤娘的看客。但後來雜耍班不幸惹上一場官司,班子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場子也被人佔去。正逢潤娘生了重病,耗盡積蓄,還要撫養女兒雪素,生活十分困難。虧得沈自邠同情她們母子,及時伸出了援助之手,將二人接到家中暫住。潤娘病好後,有時候也會回去天橋客串表演,但更多時候還是留在沈府照顧女兒。她羨慕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的嫻雅風度,請沈自邠允許雪素跟沈德符一起讀書習字,不想女兒日後走上自己賣藝求生的老路。雪素卻是性情活潑愛玩,對讀書沒有任何興趣,常常以捉弄教書先生為樂,反倒是這種性格吸引了循規蹈矩慣了的沈德符。兩個年紀相仿、性格截然相反、地位有天壤之別的小孩子在朝夕相處中暗生情愫。沈母一度對此警惕,但沈自邠堅持要將潤娘母女留在府中,而且一直對二人很好。

後來變故忽生。萬曆十七年的某一天,潤娘從外面回來,到後院找到正在玩耍的雪素,拉著她到一旁說了一番話,雪素只是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後來母女二人竟然相對而泣。也就是在那次,沈德符見到潤娘身上掉出了一塊東廠錦衣衛牙牌,她迅疾撿回去收入懷中,又安慰了女兒一番,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那以後,沈德符再也沒有見過潤娘,事後他問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雪素也只是緘口不言。

又過了一些日子,沈自邠忽然得了暴病,一病不起,臨終前囑託妻子妥善照顧雪素,沈夫人雖然當時答應了丈夫,卻在沈家舉家遷離京師時發怒將她逐走。之後沈德符再也沒有見過雪素,年少時彼此相許的誓約也成了風中的回憶。

當日沈德符在禮部尚書府門外鐵獅子旁初見京師名妓薛素素,即驚為天人。後來仔細回想,他當場有失態之舉,並非是薛素素美貌驚人,而是覺得她眉眼跟當年的雪素有幾分相像。但當他想方設法地接近薛素素後,才發現這位名妓才貌雙全,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這是厭惡讀書的雪素遠遠達不到的境界。他這才明白是自己心中放不下雪素,一廂情願地將薛素素當成了她。說也奇妙,自從薛素素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後,他對雪素的思念也淡了起來,如果不是一系列的事件重新牽扯出對潤娘的記憶,他可能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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