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船北馬 五

——在豬苗代湖的南岸進行著這生死追擊的時刻,北岸——過了北岸,到達一個叫金曲的村落時,尼姑群里忽然有一個人停下了腳步。那人也戴著斗笠,看起來像個雲水僧。他立在那裡,俯視著剛才走過的雪路。這樣走下去,往東過了關肋,到壺下就是會津藩的關卡了。再往上走,越過楊枝峰,就是通往奧州街道的路了。回頭往西看,一片蒼茫的雪原上,豬苗代湖黑黢黢地躺在那裡。這個人看到後面有五六個戴著陣笠的武士追了過來,陷入了沉思。不用說,此人就是柳生十兵衛了。他並不是從剛才才開始思索的。他在數刻前,就看到湖的東西兩岸的山裡,燃起了狼煙。——是不是從湖那邊過的千繪等人被發現了?——直擔心著。同時,一直三五成群跟在身後的蘆名族人都不見了。他明白這些人一定都去追湖上的敵人去了,但他肩負著保護這些尼姑的重任,什麼也不能做。他一直擔心著千繪等人是否平安。終於有五六個蘆名族人又追了上來。看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完全沒有剛才追蹤時的輕快。「太好啦!那些傢伙!」他低聲自語道:「你們就這樣跟著吧。我倒要借你們一用。」他立在路旁,等尼姑們都通過了,佇立在那裡,摘下斗笠,戴上了般若面具。他扔下斗笠,遮住臉,開始往回走。腳步漸漸加快。「——啊!」跑在前面的一個蘆名族人忽然止住了腳步。不用說,他看到了像黑豹一樣下山的身影。戴著斗笠的雲水僧,竟然敢迎面走過來,他正想著要給那人一個好看,卻忽然栽倒了。——兩側岩壁上的積雪落下來,道路越來越狹窄,後面的一個人撞上了他。「怎麼搞的?」他叫道。雲水僧摘下斗笠,雪花在他頭上飛舞。「……啊!」無論在何時、何處,一看到般若面具,蘆名族人總忍不住發出恐懼的呻吟,目瞪口呆。般若面平靜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邊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快說!不說的話,我殺了你們。」這伙蘆名族人,就是最初在磐根發現千繪們的那群人。因為沒有小船,所以燃起狼煙,緊急通知同夥。他們繼續自己的任務,接著追蹤北岸的尼姑們。但現在被般若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實在是無法說出口。——瞬間,似乎身上所有的毛髮都豎立並凝固起來。下一瞬間,只是一個手勢,響起一聲凄厲的慘叫,鮮血滴在了雪地上。前面的四人挺槍刺向前面的般若面。後面的兩人沿路邊向前躍去,想衝到他身後。——忽然,槍尖已經扎入雪地,雖然般若面只是輕飄飄地立在雪地上,但想要躍過他的蘆名族人,卻好像受到一股巨大的浮力,腳忽然已無法控制。般若面出手!他伏下身子,如風一樣沿雪路疾走。就好像切擺好的一盤菜似的,他從交叉的槍叢中穿過,五人的首級已經落下。——雖然他說要動手,但一刀就使五名經過非人的嚴酷訓練蘆名族人身首異處,實在難以想像。——刀飛至第六人的眼前,突然停了下來,架在了那人脖子上。「你們來幹什麼的?」般若面在雪地上保持的單膝著地的姿勢,平靜地再次問道。刀刃就對著自己的喉嚨,蘆名族人的眼睛幾乎要暴出來。一陣風吹過,帶著朋輩的血霧,這人連眼睛忘了閉,顫抖著嗓音,發出絲絲的聲音。「殺了我吧!」他忽然狂叫出聲。這人是從鶴之城過來的大角與右衛門。能叫出「殺了我吧」,實在是勇氣可嘉。可他身體仍向右轉了一下,本能地尋求逃命的機會。他忽然覺得從喉嚨到右頸部像有一根火繩在燒,火辣辣地疼,一轉頭,火繩已蔓延到左頸部。脖子已轉了一圈,可般若面的刀,依然抵在他的喉嚨上。「我不會殺你。」般若面還是用平靜的聲調說道。「只是在你脖子上留了一圈紀念而已。」與右衛門此時才發現,自己頸部的皮膚已經裂開,血從那裡向胸和兩肩流去。刀術幾乎已出神入化。——與右衛門此時還沒有崩潰,實在是個奇蹟。「我說!我說!」終於,彪悍無比的蘆名族人,也顫抖著叫出聲來。他把蘆名銅伯吩咐讓這些尼姑出會津,但絕不能放過崛家女人等,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什麼?放尼姑們出會津?這是真的?」「事到如今,我怎敢說謊?」與右衛門用恐懼至極的聲音說道:「銅伯大人的命令,第一,是把澤庵引過來。澤庵落入我們手裡了,現在他只是在城門口轉來轉去——」「這麼說,你是從鶴之城過來的了。你出城的時候,禪師怎麼樣了?」「正在護城河的橋邊踢球,但銅伯大人說了,今天他會進城。」十兵衛本來一直對澤庵的計策半信半疑,聽了這話,既像澤庵的計策奏效,又像澤庵已落入銅伯的圈套當中。「第二,銅伯大人說,尼姑們就如同崛家女人無數的替身一樣,讓她們從會津出去,正合他意。」但如果銅伯得知今日僅是沿湖追蹤,就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他還會對尼姑們的逃散坐視不理嗎?但是,不用說十兵衛了,與右衛門也不知道湖上和南岸發生的慘烈的激戰。與右衛門雖然不知道,但看到眼前的光景,已經魂飛膽喪。不,看到自己脖子上留下的鮮血,他連看眼前的力氣都沒有了,被生命和體力迅速流失的恐怖襲倒。「所,所以,我們這不是從這裡到壺下的關卡——通報那裡把尼姑們放走嘛。」「你們嗎?這樣我不該殺你們的,真是太遺憾了。」般若面低聲說道。可那聲音里一點也聽不出遺憾的意思。「你先站起來吧,老實站著。要是回頭,我就是不能不殺你了。」數分鐘過去,雖然聽到身後傳來奇怪的聲音,但與右衛門怎敢回頭。「好了。」與右衛門這才回過頭去。眼前立著一個戴著陣笠的同夥。但在陣笠下,從腦袋到臉頰被用血染紅的白布包著,只露出左眼。沒有拿槍,卻拄著一根拐杖。——地上有一身扔掉的僧衣,和一具被剝得光溜溜的無頭屍體。「喂,你同夥里有哪個和我的身材和聲音比較像的嗎?」「和,和你長得像的人——」「能看見的不就這一隻眼睛嗎?」「…………」「馬馬虎虎過得去就行。」聽到這懶洋洋的聲音,大角與右衛門卻戰慄起來。「要是這樣說的話,你和野呂萬八挺像的。」「野呂萬八現在在哪兒?」「應該在城裡。」「好,上路吧。——過來!」戴著陣笠的「野呂萬八」,和滿身鮮血的大角與右衛門,沿著方才走來的雪路繼續前行。七灰色的雲籠罩下倉手山的山麓,從慶長二年,就一直設置著關卡。最初由蒲生氏鄉設置,加藤家繼承後,又在那裡加了數架鐵炮。關卡前站著十來名蘆名族人。看到從金曲來的大群雲遊尼姑,響起一陣喧嘩。「……是那些傢伙嗎?」「那些尼姑們」「看起來是想逃出會津,怎麼辦?」「去通報的那幾個人怎麼還不來?」「——呀,來了。看見兩頂斗笠了。」他們一齊放下槍,朝來路張望著。——雪白的道路上,兩名蘆名族人正在往上走,他們超過一列縱隊行走的尼姑們,趕了過來。——但,走路的姿勢,好像有些奇怪。有一人斗笠下的腦袋,被白布纏著,拄著拐杖,另一人的肩歪著,而且兩人都全身是血。把這些看清楚,是這兩人到了尼姑們隊伍的中間的時候。他們好像在叫著什麼。「……喂,喂,快,快過來!」蘆名族人一涌而出,此時這兩人已經倒在地上,幾乎要滾下山去。「啊,大角與右衛門,怎麼回事?」大角與右衛門仰天躺在地上,另一人俯身過來,用顫抖的手摸著與右衛門的脖子。與右衛門的脖子滿是鮮血。「般若面出現了。大家,都遭他毒手了!」纏著白布的蘆名族人說道。???「什麼?在,在哪裡?」「金曲的下邊一點兒」「大家都遭他毒手了?那般若面呢?」「他又朝若松的方向回去了。」「混帳!那個混帳!——」蘆名族人一齊朝那個方向奔去,尼姑們正好迎面走來。此時,纏著白布的蘆名族人喊道。「等一下!與右衛門,先傳達銅伯大人的命令吧。」「銅伯大人說……說放這些尼姑出會津,但要仔細檢查,不能讓崛家女人混在裡面逃了。……」與右衛門已經露出白眼,看著一直盯著他的全是鮮血的同夥,氣息微弱地說道。「什麼,放過這些尼姑?」蘆名族人不可思議地看著與右衛門,又互相交換著眼色,其中一人說道。「喂,這個傢伙是誰?」「野呂……野呂萬八……」瀕死的大角與右衛門說道此,忽然喉嚨咯吱咯吱作響,想是要叫出什麼似的。——不是的!他似乎是這麼喊的,但沒有人聽清楚。為什麼呢?「他說什麼?」在他叫的同時,纏著白布的蘆名族人看過來,問道。他剛碰到大角與右衛門的脖子,那人就沒有聲息了。「還是死了嗎?」他黯然低語道。沒有人知道,正是他的一根食指,將與右衛門送上了西天。大家看著,問道:「這麼說,你就是野呂萬八了。你也是被般若面害成這樣?」「是的。六人,對一把大刀,殘存下來的只有我和與右衛門了——抱歉」野呂萬八顫抖著身子低聲說道。只能看到他的左眼,其餘部分一直到嘴都被染滿血的白布包著,所以聲音聽起來也模糊不清。「這,這樣還放走那些尼姑嗎?」「看那面旗,上面寫著這是江戶東海總持禪寺的尼姑。絕不能讓男子染指一下。澤庵。銅伯大人也說了,沒辦法對她們出手啊。而且之前與右衛門說過,已經抓住澤庵了,銅伯大人的目的已經達到。而且,這些尼姑都出了會津的話,再搜索崛家女人反而更方便了。」「野呂萬八」說道。「唉,太窩心了。現在就算去追般若面也追不上了。而且,我一對你們提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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