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當軍人難道怕鬼么?真是!
鬼這東西,據大家說,又象是有,雖然都不曾見過。
仍然是據說,在黑的不光明的地方,廟宇類毛房類荒涼骯髒少有人去的地方,鬼就很多很多。它們藉此築了營盤。所談的是國家主義。倘若什麼一個外路人來臨,這人火焰又低,樣子萎靡,就想方法去逼迫,恐嚇。或藉此勒索酒食,不同人間兩樣。
若另一據說是可信,則鬼多的地方,怕也再沒有比我們道尹衙門為更多的了!在白日,太陽掛在天上還是黃黃的時候,就聽到鬼叫,類乎喊人。這不是鬼么?倘若是有了疑心,許多許多人都願意費了頗大的力量來證明的,他們且敢發誓。
這我們可以不必更疑心這類證明人是受了鬼之類若干津貼,這類人為鬼的暗影佔據了全心,是苦夠了。
「軍隊中人怕鬼,那不是很可恥的笑話么?」然而在沙壩地方卻並不能從這事上,為那滑稽的估定,說軍隊是懦怯來。
這也是沙壩人一個頂特別的地方。他們當兵,不怕死,不怕血,不怕一切殘酷的事。誰都能夠如看戲一樣,平心靜氣的站到北門外土阜上看劊子手把匪人開腔破腹,欣賞那臨刑前的苦悶,微嘶,長嘆。倘若是運氣壞的話,讓山上大王捉去,「如法炮製」,綁在柱子上取肝取心,刀尖子陷進胸脯時,臉上顏色都不必變,也成了他們的義務。
但為鬼之類佔據了心的人呢,從老爺到火夫,隨手抓一個都可為這話的證明。
他們怕鬼,比任何地方都凶。劊子手很自然的把人頭砍下,把賞錢得到,到了夜裡出門,恐怕遇到日間那位在自己手下做成的新鬼尋事,又很自然的勻出賞錢之一部分,買紙錢焚化。而鬼呢,象得了這錢後也就慨然放過對它行兇的人,安分的又到陰間遊盪去了。
怎麼樣就成了這樣一個民族?那是不可知的。大概在許多年以前,鬼神的種子,就放在沙壩人兒孫們遺傳著的血中了。廟宇的發達同巫師的富有,都能給外路人一個頗大的驚愕。地方通俗教育,就全是鬼話:大人們在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就帶進廟去拜菩薩,喊觀音為乾媽,又回頭為乾爹老和尚磕頭。家中還願,得勒小孩子在大紅法衣的大師傅身後伏著上表,在上表中准許他穿家中極好的衣裳,增加他對神的虔敬。縣裡遇到天旱,知事大人就齋戒沐浴,把太太放到一邊,自身率子民到城隍廟大坪內去曬太陽求雨,仰祈鬼神。人民的娛樂,是看打黃教時的「牛頭馬面」,「大小無常」。應當出兵與否,趕忙去問天王廟那泥像。普通一般人治病方法,得賴靈鬼指示,醫生才敢下藥。
還有,你到副官處去——就是我們駐道台衙門的軍部副官處去,就很容易聽到象下面一類對話:——是呢,報告副官,那真是鬼!
——你真見么?
——難道還是假么?
於是副官再說一句話,就是「快去買一點紙錢」了。
另一件事呢,是關於副兵偷錢的事。
——稟告大人,我並不偷!
不偷嗎?那很好。但你得到天王廟去明明心!
結果是,即或是不曾把副官大人荷包里鈔票用過買什麼的副兵,也只好委屈承認了。因為如果你再辯下去,當真就得到天王爺前去,拿一隻公雞,咬下頭來喝了雞血,且大大的賭一個咒!即使這事不怕賭咒吧,但在神面前,發覺了另一件不名譽的事情,這很難說。這副兵把「一面是去神前冒險,一面是承認後在存餉下扣還兩串,加上一點鐘太陽下立正受曬的懲罰」,取了後面的一種。
要斷一種案,對犯人又實在指不出他是應在法律下生或死時,遇到聰明一點的法官,於是主意就有了。牽到神前去,憑了筊,判他的刑罰。擲下地去的是一覆一仰,或雙雙仰卧,則這人為神所赦同時也為法律所保護,生下來了!若地上竹筊是雙覆,那就用不著遲疑,牽去殺了完事!
在這地方竹筊的權威是如此之大,也是大家應知道的。
或者問:道尹衙門裡,什麼地方鬼之類最多?則都會說是那兩個長長的陰暗狹隘的走廊。一端是可以到達軍法處,一端是可到達副官處。長廊就是連結這兩處的一個捷徑。廊之下,就是在白日,也點那麼一盞長明燈,搖曳著它的灰焰的。
軍法處那一邊設了臨時監獄,關了不少待決的囚人;這一面,副官處,則因了囚人的關係,與軍法處接洽的事極多,因此這甬道成了更其有意義的道路。還可以稱為頗熱鬧的道路,當囚人們成串押赴副官處時。
廊是既暗且長,還得上下若干石磴,從那端到這端,那種無法排除的冷氣,逼人背脊發寒。一到夜裡,從這裡過身的,總象在冒一個頗大的危險。因此一來,在廊中段,添了一燈同一個崗衛了。
以後,又從一個衛兵改為兩個,那原由就是因為守衛的就時常見神見鬼,更其膽怯。
有了兩人,自然就有恃無恐了!但廊道內鬼物的傳說,還是一天一天保存下來。
這也是該因,這樣一個壞地方,今天輪到我們中最膽小的壽了。
平日又愛談鬼,又極怕鬼。什麼大手呵,大眼睛呵,以及一切一切怪模怪樣的大東西呵,……大手多在毛房,乘人大便卸褲時,拍人的臀,討小便宜;大眼睛則隨處可見,尤其是長廊的牆上,睜得許多大老老實實覷人,且發冷光,使人戰慄。關於鬼之類的描寫,又是沙壩地方人所擅長。單是長廊一處,所顯的靈異,在長廊還沒有添設崗衛時,他就早知道許多了。
連附象有意與他為難似的,支配給他的放哨的時間偏偏是四更。
三更,不睡的還多,也還好。五更,天快亮了。只有這四更,據說鬼出現的最多!無可奈何,只希望得到一個好一點的同伴。當十六個人為一個連附帶領到廊道中換班,先在廊道中站了兩點鐘的弟兄,見到了換班的人來,欣然能把扛在肩上的卸下,連附喊著口令,照例的互相立正舉槍,交代的手續辦清後,於是連附就帶著那一批弟兄們向別處換班去了。留下給我們壽做伴的是一個新從教練營送來的人,這還是第二次見面,第一次伴著夜程。
在這裡,外面什麼聲音都無從聽到,清靜極了。他知道這時還才一點多鐘,距天亮還有大半天。這地獄裡兩個鐘頭得想方法來消磨,不然靈魂會為寒氣冰癟,鬼物會真要出現了!於是就去撩撥那位正沉默著把槍扛在肩上大步走著的同伴。
「弟兄,你是教練營才過來的么?」
「嗯。」
「合到你,一共不正是一百人么?」
「嗯。」
「這裡比較教練營舒服自由的多吧?」
「不錯。」
「這裡可以偷偷打點小牌,譬如撲克之類,你——會不?」
「會是會,不大愛。」
「會就好了,我們在什麼時候可以打一常莫太大,輸贏三五元就很有了。若是高興,我可以邀你,」接著又象是對自己說,「董家沖好——還是周媽那裡?」
同伴對他笑。
「我這個是蠻溜刷咧,朋友你莫看我小!」
同伴又笑。
「你們到教練營時放哨據說是通夜在山上呢?」
「是的。」
「那不怕么?」
「嘩——」的正如一個人手上捏了把沙子灑在瓦上似的。
想著:莫不是鬼么?背上從腰部,就象有兩條蛇爬上肩頭,怪物爬過處就都發起麻來。他立時把背靠到那潮濕的磚牆上去,這樣,背後那一面是無妨於事,不必再防驟然由背後襲來的鬼物了。面前那高高身個兒的同伴,正若無其事的來回走著。
「你聽見么,是什麼響?」
「老鴰。」
「怕不是吧?」
「或者又是別的。」
「必不是老鴰。夜鴰子不會如此!」
「也許有貓。」
貓,難道會打沙子么?這同伴隨意的簡短的答話,只增加我們小心的壽的懷疑。
嘩——又是一把。
第二次,是更其清白的知道是在去軍法處的那一端的廊盡頭了。同伴似乎也略略注了意。
「朋友,你聽,是什麼?」
「讓他去吧,」停了步,仍然是一個短勁的回答。
他想把這個壞地方過去的一切不光榮的傳聞,提出來與同伴討論一下,或者可以把寂寞同恐怖驅除一點吧。然而同伴竟是個准啞子,說話總那麼慳吝,一問一答,且象有意把答語縮得極短,真無辦法的急人!
沙子是不聽到第三次了,心上適才不可知的頗重的負擔,無形中卸去一半。
「朋友,你不怕么?」
「……」象是不曾聽到壽在說什麼,沒有答覆。
「我說你怕么?聽說是這裡有鬼——很多呢。」
「什麼地方?」
「就是這長廊下!」說著,便用眼睛去小心的搜索那廊子黑暗的兩端。
「你見過么?」
「雖